論創作的理性

海因里希˙伯爾(Heinrich Böll)諾貝爾得獎演講辭

作家簡介:海因里希˙伯爾Heinrich Böll(1917-1985)為德國二戰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生於科隆的天主教家庭,在青少年時代曾拒絕加入納粹青年軍。但因時局之故,他仍參與二戰,最後被美軍所俘。戰後伯爾重回學院,開始了文學創作之路。伯爾的文章與小說具有非常強烈的社會批判性,除了反省納粹主義與猶太屠殺的歷史悲劇,他也針對二戰後西德的經濟奇蹟所創造的樂觀主義與理性主義進行攻擊。60年代,伯爾甚至因為同情當時的德國紅軍(Der Baader Meinhof Komplex),而遭到當局關切。1970到1972年間,伯爾擔任國際筆會(P.E.N)主席,致力於東西歐作家間的交流。伯爾在德國的文學聲望非常高,除了在1967年獲得德語作家的最高榮譽—喬治-布赫訥獎(Georg-Büchner-Preis)外,1972年,他更獲得了文學界的最高桂冠——諾貝爾獎。諾貝爾獎評審團稱讚他: 「透過結合對其時代的宏觀觀點以及其在描寫人性上的細膩技巧,他的寫作創造了德國文學的復興。」伯爾於1985年逝世於他在塱跟布洛希的家中。而他對德國文學的重要性,就如《德語課》一書的作家席格飛˙蘭茲的評論:「海因里希˙伯爾,這位想要替所有後世寫作出他的時代的作家,將永遠不被世人所忘。」現在德國仍設有海因里希˙伯爾文學獎,重要的德語系作家如萊納˙哥策、或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芙烈˙葉琳尼克皆曾獲獎。

論創作的理性

海因里希˙伯爾  1973年5月2日

譯者: 梁晨、周詩瑋

以下這些話,是那些必須了解的人說的、也是其他必須了解的人爭論不休的:一切看似顯而易見的道理,諸如理性、計算,或是由建築師、測量師、工程師、工人合力建構出的現實—就像建造一座橋,總會有幾毫米至幾公分的不可測量值。儘管在物料被形塑的過程中,這種不可測量之處實在微乎其微,但它所造成的困難,來自於每種物料之間的彼此連結,在其化學或技術上的細節和物質都極為複雜,除了可能產生任何反應,還得納入四大要素(空氣、水、火、土)的交互作用,此皆難以精確預估。難題不僅存在於其設計、重複計算及檢查過的技術、化學成分及計量組合,還包括了(我姑且稱之為)「具體化」,或稱「實現」。這些不可測量值的殘餘,可能僅僅是毫釐之差的碎屑,其擴張程度的細微差異難以預測—而我們應該如何稱之?其中間地帶隱藏了什麼?這是否為人們一般所稱的諷刺,還是創作、上帝、抵抗、抑或更現代的說法—虛幻?一名瞭解此番道理、且曾是麵包師傅的畫家解釋道:即使是烤麵包,亦是項艱鉅的考驗,這份工作必須在凌晨(近乎午夜時分)進行,讓鼻子與背部暴露在灰濛濛的晨霧之中,或多或少憑著直覺確認原料、溫度、烘烤時間的混合比例,只因每天、每日所需的麵包風味都不同。此般重要、神聖的元素是人們每天的第一道餐點,它們身上背負著接下來一整天的辛勞。我們是否能稱這種無法估算的元素為諷刺、創作、上帝、抵抗、或虛幻?若缺少這些要素,我們是否能獨活?更何況是缺少愛。人們無法想像世上有多少故事、詩句、分析、告解、苦痛與歡愉皆以愛為名,儘管它從未被深入探討。

當我被問到如何或為何以這個或那個為題寫作,我總是極為困窘。不僅是為了回答提問者,我也希望給自己一個殫思竭慮後的答案,但卻總是以失敗收場。我無力重建完整的情境,但卻希望自己能做到,如此一來,至少我能讓自己的文章不若造橋或烤麵包那般神祕難解。假如文學作為一個整體,且其具體化、傳遞的訊息、以及形式,確實會有解放的效果,那麼讓人們瞭解具體化的根源,並讓更多人參與其散布的過程,將會非常實用。又,儘管此番論證由我而生,但連我自己也絲毫無法解釋,它究竟是什麼?這些訊息是由我親手從第一行到最後一行寫在稿紙上,不斷抽換、修改,轉換核心,其中的變化到後來甚至變得陌生,好像早已過去、消逝、離我遠去,但別人卻認為它們形式完整且看似重要,它究竟是什麼?理論上,寫作過程必須要有完全重建的可能性,如同在寫作的同時完成一本備忘錄,且詳實記錄,它的規模可能比原作還要宏大許多。不僅僅是智識及精神層面,常理及物質面向也必須合理,營養、情緒、新陳代謝、心境都必須鉅細靡遺地傳達,周遭環境的作用不僅藉此被具體化,也成為背景的一環。以我自己為例,有時候我會完全意識空白地看著體育節目,只為了練習在放空的同時冥想,我承認這個練習令人難以理解,但是這些節目發生的一切都會被記錄在備忘錄裡,不增不減。畢竟什麼都可能發生,一記踢球、一個躍身或一記角球,也許是手部的一個動作、一抹微笑、播報員的一句話或一則廣告。每通電話、天氣、電報、每一支點燃的菸、一台呼嘯而過的車、一把手提鑽、或是干擾整個情境、咯咯叫的一隻母雞。

我寫這篇文章時的桌子高76.5公分、桌面寬69.5、長111公分。它的桌腳呈葫蘆形,附有一個抽屜,可能七十到八十歲。它是我妻子某個姨婆的所有物,她丈夫於精神病院過世之後,她搬到一間稍小的屋子,把這張桌子賣給她的兄弟,也就是我妻子的祖父。接著它來到我們家,這件不起眼、毫無價值、且被唾棄的破傢俱在妻子的祖父過世之後,歸入我們門下,被隨意擺放、甚至沒人知道放在哪裡,直到某次搬家才又重見天日,上面還有被轟炸過的痕跡;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它的桌面在某時某地被炸彈碎片穿出一個洞—這不僅使人觸景傷情,更是了解政治社會史面向的媒介。它在當時被當作攀爬的工具,顯示出曾有一群傢俱搬運工人對它極為不屑,甚至拒絕將它搬走。它當時的用途比現在重要許多,然而我們選擇保留、而不將它棄置垃圾堆的原因,與其說是由於它的頑強,不如說只是個意外—並非出於懷舊或傷感,而是出於原則。如今我已經在這張桌上寫了不少東西,也許我被允許可以增添一些­「暫時的」附屬物於其上,重點在於這都只是「暫時的」。更何況現在桌上的物品既不重要也非無可取代,都是偶然得來,可能只有1957年製的雷明頓(Remington)牌「旅遊作家豪華版」打字機除外。我也靠它維生,它是我的生產工具,但早已無法引起稅務局的興趣,儘管它以往為國庫貢獻許多,且仍持續貢獻著。專家們看到或碰到這個工具的時候無一不帶著鄙視的態度,但我已經用它寫了大約四本小說和上百篇作品,我之所以依附它而生的理由不僅止於此,而是再次地出於原則,只因它還能繼續工作,這也證明作家投資的機會或意願有多渺茫。我提起桌子和打字機,是為了讓我自己清楚了解,我甚至連這兩樣最重要的物品,都所知甚少。而我若試著以必要的正確性闡明它們的起源、加上其精確的物質、工業、社會製造過程及其根源,這會是一本永無止境的不列顛及西德工業及社會史。何況還有這張桌子所在的房屋與房間、這幢房屋立基的這片土地;何況還有人類—包括那些可能已在此居住上百年的生者和死者,包括那些挖出煤礦、清洗餐盤、分送郵件和報紙的人們,尤其更包括了那些與我們親近、較親近、最為親近的人們。難道所有的一切,不都應該被納入討論嗎?從桌子到鉛筆,不都自成一段完整的歷史,還有那些與我們親近、較親近、最為親近之物?難道存於這世上的殘餘、中間地帶、抵抗、創作、上帝、虛幻還不夠多嗎?甚至比造橋和烤麵包還要多?

人們時常說的這句話是對的:語言是一種物質,而且在寫作過程中會被物質化成別的事物。但是,那些偶爾被闡明的事物(一如人生)出現的時候,例如人類、命運、行動,它們在具體化之前皆死白有如紙片,而附載於其上的作者及讀者的想像力,如何被連結,至今仍無法解釋,其過程無法完整重建。甚至連最聰明、最敏銳的詮釋,也只是一次或多或少接近成功的嘗試,這些該如何解釋?又怎麼可能精確的描述或展現從已知到未知—無論是從作者端或讀者端—的轉化過程,包括其所處的國家、大陸、國際、宗教、或世界觀上的差異,還得加上一個人身上兩種角色比例的恆常變動—作者及讀者、甚或一方突然轉換成另一方,而再也無法清楚區分誰是誰的角色互換?世上總會有殘餘的存在,無論人們是否稱之為「無解」,或稱作「祕密」也可以,世上總會有一個細微渺小的空隙,連起源的理性都無法滲透,只因為創作和想像力的理性,至今仍費解並與其相衝突。它們的肉身,和女人、男人、甚或動物的身體一樣令人費解。寫作是(至少對我來說是)向前邁進的運動,是對一個我從遠觀到近察、卻仍絲毫不瞭解的身體的征服。我不知道它將要前往何方,這裡的「前往何方」並非如同傳統劇本中的情節安排,這裡的「前往何方」是一種複雜且複合式的實驗,經由已知的、想像中的、精神的、智識的、以及與他者適當的互動的物質,使其具有肉身。因此,現代不可能會有已完成的文章,也不可能會有已完成的音樂與繪畫。因為沒有人見過一個正在形成的形體已完成的模樣;因此,那些以膚淺的辭彙稱為「現代」的事物(事實上稱為「活藝術」更佳)都是實驗和發現,它們都只是暫時存在,只有進入歷史的相關性比較才有價值、才能被衡量,在我看來,討論或追求其「永恆的價值」皆微不足道。若沒有我們可稱之為諷刺、創作、神、虛幻或抵抗的中間地帶和殘餘,我們從何而來?

國家也永遠在成為國家的路上,且任何國家都必須在其口頭表達和具體作為之間保留中間地帶,創作和抵抗就在其中生成(但願也在其中滋養茁壯)。沒有任何一種形式的文學不是從這個空隙中創生,單靠精確而無任何情緒、缺少讀者想像力的報導將毫無看頭,即使作者全力抗拒也是如此;甚至最精確的報導本身,也得忽略那些具體化了當時的生活環境、且準確而詳實的描述。由於報導必須重新組織、編排元素,其詮釋及工作備忘錄亦無法被完整傳達,因為語言這個物質無法被濃縮成可以完全被社會大眾理解與信任的傳遞媒介:每個字詞都背負著歷史和假造的歷史,與其國家、社會史,及歷史中的相對性密不可分,正如同我想透過工作桌的例子闡明的道理。定義訊息量的多寡,不僅是從一個語言翻譯到另一個語言會遇到的問題,更是各語言間更艱困、嚴肅的難題。因為定義指涉了世界觀,而世界觀指涉了戰爭—我說的只是宗教改革後的戰爭,儘管能以權力與霸權政治的角度解讀,但那也是關於如何定義「宗教」的戰爭。因此—順帶一提—若忽略每個字詞背負的區域史或在地史觀,而去強調人們的確使用同一種語言,那將不具任何意義,至少對我來說,我看到和聽到的德文會比瑞典文還要奇怪(雖然我對瑞典文其實所知甚少)。

政治家、思想家、神學家和哲學家都不斷嘗試提供毫無解釋空間的答案,解決一切早已闡明的問題,這是他們的義務。作家如我,則知道沒有任何事物能毫無保留、且絲毫不受質疑的被闡明,而我們的義務是滲透這些中間地帶。世上有太多未被闡明、也無法被闡明的殘餘,有如一座垃圾山。造橋工人、烤麵包師傅、以及小說家通常都能完成他們的工作,這些工作中的殘餘也並非難以解決。然而,正當我們還在「純文學(litterature pure)」和「參與文學(littérature engagée) [1]」(這兩者對比錯誤,我稍後會再說明)之間掙扎的時候,往往無法知曉(或被轉移注意力而不知道)這其中包含「純金錢」和「牽涉金錢」的爭論。當人們仔細觀察、或聆聽政客及經濟學家如何談論那些如金錢般看似極為理性的事物時,適才提到的這三種職業中神話般、或只是神祕的殘餘,便不再顯得有趣,甚至驚人地無害。讓我們舉個例子,以最近(1970年代)剛發生過的、對美金所進行的劇烈攻擊(人們謹慎地稱之為「美元危機」)為例。我是個愚笨的外行人,當時卻注意到一件無人議論之事:有兩個國家受到的影響最深,也最斷然地被強迫(假設「自由」這個詞不是只出現在科幻小說裡)相信「保護性購買」這等奇特之事,意即打開他們的金庫。他們在歷史上也有共通點:他們都打輸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此外大家對兩國的評價也一樣:既有效率又勤勞。至於受此事影響的人,把口袋裡的零錢弄得叮咚作響、手中揮舞著印有重要符號的鈔票,但卻不懂,為什麼儘管工作量絲毫不少於應掙得的金錢,他所換得的麵包、牛奶、咖啡、計程車里程數卻日益減少?金錢的神秘主義產生的中間地帶有多廣、其產物又潛藏在哪一個保險箱裡?奉行理想主義的父母和教育家往往希望說服我們錢是骯髒的東西,但我從不這麼認為,因為我在工作之後獲得的只有錢(瑞典學院頒給我的大筆獎金除外),即使是骯髒至極的工作,對於別無選擇、只能工作的人來說錢亦是純潔的。工作代表賺錢養家,養活他的親人和他自己。金錢就是工作的體現,而工作純潔無暇。介於工作及其交換得來的物質之間,總是確然存在著某種無法解釋的空隙,只有「賺得多/少」這般模糊的說法存於其中,能被闡明的範圍遠不如小說或詩能被詮釋的空間。

比起金錢神祕主義中無法解釋的中間地帶,文學裡難以解釋的剩餘實在是驚人地無害。然而,仍然有人會帶著惡意,輕浮地讓「自由」兩個字從他們的舌尖裡彈出,而他們的嘴,卻被要求、且遲早會屈服於這些神秘主義及其權力之下。接著這些人再要求、呼籲我們要有政治洞見,但這政治洞見,正是阻礙了我們感知問題與產生洞見的關鍵。在我的支票下方,我看見了四組不同的數字,總共由三十二個符號組成,之中有兩組像鬼畫符般費解。這三十二個符號中,有五個是我認得的。三個是我的銀行帳戶號碼,兩個是銀行的分行號碼—那其他二十七個數字(其中還含有很多零),又代表甚麼呢?我很確定,在這些符號背後,都充滿了理性與意義—像是大家平常率性地說的:這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釋。只是在我的腦袋跟意識裡,沒有空間給這些合理的解釋,這些剩下的數字,是神祕科學中的字母神祕主義,我難以看穿它,它的詩意及象徵,比起普魯斯特的的《追憶似水年華》或《魏斯布倫祈禱詞》(Wessobrunner Gebet[2]更令我感到陌生。這三十二個數字所要求我的,正是毫無保留地相信它的精確及正確性,要我相信一切皆沒有剩餘且清楚明白,好像只要我多努力一點,這些「清楚明白」將昭然若揭。然而,對我而言,那些剩下的神祕主義(還有恐懼)仍然存在,這比起任何形式的創作更令我害怕,因為幾乎沒有任何財金交易的過程是清楚明白的。

我的電話帳單上有十五個數字,保險單上也有一些數字,還有稅金、汽車與電話號碼——我完全沒下任何功夫,去計算這些我應該要記住或寫下來、好讓我在社會上立足的數字。如果我們把支票上的三十二個字母與密碼乘以六,或是打個折,乘以四就好,再把生日日期與一些從宗教信仰及公民身份中萃取出的數字加上去——終於,我們就能得到西方文明,及其附帶的理性思考了嗎?這個理性計算,就如我們一般理解及接受的:不只是被我們創造來啟蒙他人、更是用來啟蒙我們自己的工具;它們不僅僅是西方文明的傲慢,亦是直到此刻,我們仍透過殖民主義和各種計劃及任務(或這兩者綜合)出口到全世界,並使人屈服的統治工具。在這樣的理性計算下,對那些被影響的人而言,無論是基督徒、社會主義者、共產黨黨員、或是資本家,這些人之間的差別,不也變得極為渺小嗎?對他們而言,這些無處不啟蒙人的理性計算,不也只是勝利者的詩篇嗎?當年印地安人在反抗歐洲人將理性計算出口到美洲時,他們最大的罪行是甚麼?是他們不認得黃金的價值、金錢的價值!他們奮力抵抗著,抵抗著今天我們為了我們的理性計算所製造出的終極產品,他們奮力抵抗不讓他們的世界及環境受到破壞,奮力抵抗於將他們的土地全權屈服於那個對他們而言比神明鬼怪還要陌生的利益之下!難道對他們而言,基督徒帶來所謂「新穎且快樂的」啟蒙訊息,不正是完全的病態與虛偽的自溺?尤其訊息的內容包括星期天上教堂、讚美主是唯一的救世主,接著星期一銀行會準時開門,人可以在裡面管理自己的金錢、利息及獲益?我們鄙視那些水與風、野牛與草的詩歌,那些印地安人將他們的生命具體化之處,在他們的土地上展開了我們終極的理性產品:西方文明與城市。之後再很公正地說:我們也沒有閒著——我們也開始感受,感受風與水創作的真實性,感受那些具體化的生命。是否,教會的可悲之處,不在於被啟蒙運動視為不理性,而是來自於絕望、無奈、與失敗地嘗試追求、或甚至去取代一個從來無法與「具體化的上帝」這種非理性的東西並存的理性之中。規範、條文、專家意見,從無數的規範中衍生出的字碼森林,以及偏見所創造出來的產品,被狠狠地烙印進我們心裡,也烙進史學所設計的軌道裡,好讓我們對彼此都感到陌生疏離。在極端的西方歐洲中,我們的理性站在我們簡稱為「非理性」的完全對立面。北愛爾蘭的恐怖主義問題,則存在於這幾百年來兩種不同形式的理性無可救藥地相互碰撞之處。

歷史留下了成堆的輕蔑與不屑,而世界躲在我們理性的勝利光輝之後。整個民族持續對彼此陌生,即便他們說著同樣的語言。婚姻在基督教西方被認為是創造秩序的基礎,這個假設卻忽略了一件事實,即婚姻是種特權:對於那些鄉下的勞動者、奴僕及幫傭,婚姻是種難以企及、無法負擔的特權,他們的錢只夠用來買床單,但是,即使他們謹慎節流或是偷竊,可能也買不起一張床。他們因此被排除在那份合法性之外,即:他們也能製造孩子呢!從上方和從外界看進來,一切皆如此明白:清楚的答案、清楚的問題、清楚的規範,像是教義問答[3]一般。於是,想當然爾,創作永遠都只是超自然的表徵,而非理所當然的。接著,當那躲藏且粗鄙的世界向外露出反抗的跡象時,人們驚慌失措、甚至想要回到舊的秩序裡。想當然爾,一定會有一群人、或他們的反對者,從這場叛亂中獲得物質或政治上的利益。人們就像是一個初階集郵者第一次看到集郵冊一般,嘗試著再替那些尚未被探索的「處女地」進行規範並創造秩序。直到那些被接受或不被接受的規範被定義到最後一個細節之時,突然間,那些神學與意識型態的規範,赫然驚懼地發現,那個最確切、已被完整測量好、且井然有序的大陸上,還有一些火山口尚未絕跡—那是無法一次撲滅、且刻意用來測試防火系統的火山。而人們把這些全部都推諉給上帝,那個飽受虐待及可悲的權威—全部,是的,全部,上帝的全部皆是問題所在:所有在社會、經濟或性方面不可避免的苦難,都被指向祂;所有可鄙的、粗俗的,和那些剩餘,全都被推到祂身上。然而,與此同時,在傳道的過程中,上帝又被化成人形。這卻忽略了一件事:如果上帝被擬人化,人便不能把自己受到的試煉推卸給上帝,而上帝也無法再給予人們試煉。那麼:在一個上帝不存在、且整個世界及整個社會的悲劇都被推卸給教條主義形式般、未完成的教義問答,或推卸給一個永遠無法抵達、且永遠不會到來的未來,而此未來最終將成為一個慘淡當下的狀態裡,人能夠存活下來,這件事還有甚麼好驚訝的呢?再一次地,我們只能用令人難以忍受的高傲回應之,將這些過程都視作反動的摒棄它;這份傲慢將如同那些自稱上帝的牧者所宣稱的:在這裡的上帝,與在蘇維埃出現並存活下來的上帝是同一個。但他們卻不去清理上帝在這裡躲藏的垃圾窟,而反將上帝在那裏的現身視為這裡的社會階級的證據。不論我們是基督徒、或是我們吹噓的無神論者,我們永遠都想要透過這個、或是其他剛愎自用的思想系統獲利。這便是我們的瘋狂,我們這種自身的傲慢總是掩飾這兩者的矛盾:所謂由人變成的、擬人化的上帝,以及從它的位置上所創造出所有人性的未來。我們,這個我們如此輕易侮辱的受詞,缺少的正是「謙卑」。這個詞無法被臣服、臣屬及屈服等詞彙替換,而後者正是我們對被殖民的民族所做的:將他們謙卑的詩歌轉換為屈辱。我們永遠想要支配及征服。難怪長久以來,我們的文明中,第一本外語書籍會是凱薩的《高盧戰記》;難怪我們一直透過直白的自問自答聊以自慰的方式,會是教義問答。而無論哪種教義問答,都是一個毫無解釋空間、早已闡明的課題。

我將自己與造橋、烤麵包跟寫小說拉開一點點的距離,在我與這些事情的中間地帶,則暗示著諷刺、虛構的空間、剩餘、上帝、神奇以及其他各領域的反抗。對我而言,這些事情是晦暗且亟需被照亮的模糊死角,它們並不是我們傳統的理性,反而是創作的理性(例如小說)被隱藏的部分。在我腦中,或至少在文件及收據中,我需要使用這兩百個、一組一組、混和了某些密碼的字母,來證明我的存在。我甚至不需要精確地去想它們代表了甚麼意涵,它們就是官僚體系內在抽象的需求及存在證明,它們不只具備理性,且正是理性本身。我被指引與鼓勵,要去相信這份盲目。我不該奢求:人不只會去信任創作的理性,還會去強化它,其方法不是透過讓這份理性安息,而是一點一滴地從那份寧靜與驕傲中汲取謙卑,那只能由上對下,而非由下對上的謙卑。尊重藏匿於禮節、正義及希望之中,期待認出以及被認出。

我無意提出新的任務及解決辦法,但我相信,我們必須說出作品的謙卑、禮節以及正義,是在這些事情之中,我看見讓卡謬意義下的異鄉人、卡夫卡式人格的疏離、存在肉身化上帝中的異化(除了少數上帝情緒失控的時刻,祂其實是很文明、很有禮貌的)等重新接近彼此的時刻。為什麼基督教會在這麼久以來(久到我都不清楚有多久)的日子裡,封鎖直接接觸那些神聖且宣示性文本的途徑,或是將這些管道藏在希臘文與拉丁文之後,只讓教會內部的人獲得呢?我認為,這是為了避免那些具體化文字的創作落入被懷疑的險境,並且在具威脅性的創作理性前,保護天主教教會權力背後的理性。宗教改革最重要的一個階段,正是發現語言及其肉身性,這件事並非出於偶然。哪一個帝國主義不以語言帝國主義為手段、去散播那些壓迫性的統治語言呢?就是在這個脈絡下,我關注的從來不是帝國主義,而是那些反帝國主義的嘗試,他們拋棄創作、語言的意義,以及他們的具體化與想像的力量(因為語言和想像的力量是一體的)引進那些錯誤的資訊與創作,並視為「分而治之(divide et impera)」的新形式。這是全新的,但只是另一種跨國的理性傲慢,它可能會允許印地安人反抗統治力量的作品,同時卻限制自己國家內階級解放的作品出現。創作不是階級特權,從來不是。然而既有的封建及中產文學總是製造出所謂「愛國主義的民族語言」,即現代化的專業術語及俚語。人們放心的稱呼這些過程為語言剝削,但是當這種錯誤的偏差資訊或創作被宣傳時,卻無人願意去改變這種剝削。這種與懷舊混合的惡意或許可從群眾語言、俚語、專業術語中等口語表達中發現,但卻不保證他們只將詩歌丟進垃圾堆裡,其他的藝術形式及表達方式也可能受到波及。一如教皇扣押住其他具體化及意義,僅創造出新的教義問答,談論完全錯誤的單一解。人們將無法把訊息的權力從其來源,即表達的權力中,分離開來;此事為這兩種形式是否有共同性的爭議鋪路,這項爭議或許在神學上看起來十分無趣,但它卻是一個拒絕具體化的重要範例。在這範例中,天主教的世界看起來被濃縮成一塊餅,你甚至不能再說麵包是聖體,遑論上百萬噸、還沒被喝的葡萄酒更非聖血!這裡有著一個傲慢的誤判,不只是物質上的,更關於那些要物質要被具體化的部分。

沒有任何階級可以為第一個將他們所扣押的事物解放,就像是新的反宗教或無信仰學派,他們只是接管了教會的統治模式,焚燒胡思教徒,並將路得逐出教會。人或許會信心滿滿的爭辯美的概念,發展出新的、但實際上卻過時的美學概念,但他們不該開始反對與否認文學在移轉上所提供的可能性:它如何將我們移轉至南美、北美、瑞典、印度與非洲。它也可以讓我們在階級、時間與宗教和其他的種族間移轉。即便是文學的中產階級形式,它的目標從不在於建立疏離,而在於廢除這種疏離。儘管人可能會將自己所屬的階級視做過時的替代品,可是那些人做為該階級的產物,他們在大部分的情況下,亦是階級的潛在反抗者。那反抗的跨國性質一定得被保存,它能讓索忍尼辛(Alexander Solschenizyn)繼續成為信仰者,或是使阿拉巴爾(Arrabal)成為宗教及教會的頑強敵手。這些反抗不該被理解成只是因為對於神的信仰及虔誠所產生的機制及映射,它們是在不同的垃圾堆及反叛區出現、一個知識時代脈絡中的具體化,同時也是在沒有傲慢且也沒有不可質疑的狀況下,一個對於共同歸屬感的正視。例如對蘇維埃的政治犯或是被孤立的反對黨而言,他們會認為那些反對越南戰爭的人是錯的、或根本就是瘋子,西方世界的我們可以在心理層面上理解這些受難者與反對黨的處境及被孤立。但是這些政治犯同時也必須認知到,一個人的罪不能透過反對另一個人而抵銷。此外,當世界在反抗越戰時,那也是在為他而戰啊!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烏托邦,但是對我而言,這代表了一個新的跨國性質的可能性,而非中立性質。沒有作者可以接手已存或預先的分工及判決,而當我們總是且一再地討論文學內部的分工活動時,這對我而言無疑是一種自殺。原因不僅在於當我們相信某些事物時,會選擇插手或介入,也因為我們所接受的中產階級錯誤的分工原則,早已將我們異化。除了我們的潛力被分工之外,同時我們已被具體化的美麗(我並不羞於承認此事)亦然,因為這份美麗就像被傳播的思想:它本身可以自我解放,或可能成為一種挑釁。未被分工的文學,其力量並非源於維持中立,而是來自跨國性質的反抗。這種反抗屬於創作、屬於具體化、屬於意義、屬於想像力,並屬於美。新的摩尼教破壞聖像的運動,想要將這種力量及所有藝術從我們之中奪走,不僅僅是在掠奪我們,同時也是掠奪那些他們的初進皈依者。沒有任何的詛咒、任何的痛苦,也沒有任何對於各階級絕望處境的資訊,是可以沒有創作的,就算是要譴責不同階級,也得先擁有相關的知識才行。再一次精確地閱讀羅莎盧森堡的書吧!並注意一下,列寧立的第一個像是誰的呢?是那個在他開始寫作之前,全俄羅斯文學裡都不存在農民的公爵,托爾斯泰啊!而第二個雕像,則是為「反動者」杜斯妥也夫斯基而立的。人可能會為了選擇一個充滿變數的禁慾之路,而棄絕文學及藝術。然而人在擁有應有的知識之前,不可能有能力為了他人棄絕這些事情。這種棄絕必須是自願的,不然又會成為教宗的規範、新型態的教義問答,整個大陸會如同處女大陸,再次進入昏聵貧瘠的狀態。在各種新的實驗中,藝術及文學的形式不停更迭,這不只是出於戲弄或是想要恫嚇,這些形式也具體化了某些事物,但卻又從未能證明任何既存或已知的存在;如果人們淘汰這些被具體化的事物,就會進入下一個可能性:耍詐。而藝術無論如何都是反抗者絕佳的藏身之處:它不只是種炸藥,也是種精神上的炸彈原料及社會的定時炸彈。而正是這種被蔑視、或甚至可鄙的美以及無法穿透性,才讓這地方成為矛頭的最佳躲藏處,它可以在此突然來記回馬槍或突然的肯認。

在結束前,我還要在此畫清一個必要的界線。我所有的建議以及思索,都存在著一個無法避免的缺陷,這是源於:我,終究是被我所譴責的傳統理性養大的(希望不是我所有的功成名就皆出於此),如果我將這份理性的所有層面都拋棄掉,這將非常不公平。然而,顯而易見的是,這份理性總是能成功的傳播對其全知教義(即我認為的傲慢)的懷疑,並獲得經驗與記憶,而後兩者對我而言,不該是中產階級特權的創作理性。這具有傳染性,單單只因為它的字性或是具體化有時具有奇特的效果,可以阻擋或廢除異化或是疏離。奇特本身就有著驚豔、驚喜或是打動的意涵。而我對於謙卑的討論(當然只是出於建議)並非出於宗教對我的養育、或我對宗教的回憶有所虧欠,因為這種謙卑往往意味著屈辱。相反地,這份謙卑是在人生的各種時候,閱讀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感想。又,基於我認為跨國運動(即一種支持沒有階級、或廢除階級意義的文學)、和被視如敝屣的謙卑人民的現身,是文學最重要的轉向,我才會在此警告大家關於被破壞的創作、摩尼教造成的乾涸、及聖像破壞運動,畢竟盲目的狂熱不足以阻止孩子們受洗。對我而言,歌頌與排斥年輕人或老人,是沒有意義的;對我而言,只能對舊的秩序發夢,去幻想重建那些博物館,是沒有意義的;對我而言,去創造所謂進步與保守的對立,是沒有意義的。新的懷舊浪潮,擁抱家具、衣裳、表達形式跟感覺指標,只證明了新的世界將更疏離。這個我們信賴、並用以建造世界的理性,並沒有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值得信任,這份理性與非理性的對立亦是錯誤的。在此,我放棄與跳過了許多我想講的話,因為思緒總是在我想要仔細探究這個世界時接踵而來。我也放棄以幽默為題,它不屬於任何階級的特權,而由它產生的創作,也可以作為反抗的藏身之處。


譯注:
[1] 意即具有社會意識的文學。二戰結束後,以沙特為主的法國存在主義者主張作家有其社會責任,其作品也不應只以單純的美學為目的。
[2]《魏斯布倫祈禱詞》(Wessobrunner Gebet)著於西元七百九十年,被認為是目前最古老的古高地德語祈禱詞。
[3] 教義問答的意涵,在此引用楊龍立、徐宗林編輯的<教育大辭書>的解釋: 教義問答這個語詞有三種涵義:一是指基督教的重要原理、知識,以問答形式來陳述的一本書;二是指一項測驗,一連串的問題與答案,可用來鑑定學習者是否了解基督教義;三是指基督教運用問題與答案的方式的教學法。

每個文字都知道一些惡魔循環之事

赫塔•慕勒 諾貝爾得獎演講詞

梁晨、周詩瑋 譯

「你有沒有帶手帕」?每天早上母親都會站在門口問我這個問題,在我走出家門之前。我沒帶。因為我沒有帶,我必須再回房間拿手帕。我每天早上都沒帶手帕,因為我每天早上都期待聽到這個問題。手帕是一個證明,表示母親早上會關心我。而面對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和整天的瑣項雜事,我只能自己關心自己。「你有沒有帶手帕」?這個問題,是一種間接的溫柔。太過直接的表達會使人尷尬,不是鄉村農民會有的言行舉止。愛,被包覆在問題裡。它只能這樣被說出來,以命令的形式,一如工作指令。嚴厲的語氣甚至強調了這種溫柔。每天早上我第一次走向門口時,總是沒帶手帕。第二次才帶著,接著走出家門,彷彿只要帶著手帕,母親就會在我身邊。

二十年之後,我一個人在城裡度過此生最長的孤獨期。我在一家機械工廠擔任文書翻譯。早上五點起床,六點半開始工作。每天早上,擴音器播出的國歌旋律迴盪在工廠的中庭裡,中午休息時間則是播放工人的合唱曲。但我在吃午飯時看到的工人們,無不雙眼空洞如馬口鐵,且滿手油污,吃著包在報紙裡的食物。他們在吃下自己的一小塊臘肉前,必須先用刀子將肉上的報紙油墨刮掉。兩年來日子緩緩流逝,數年如一日。

到了第三年,這樣單調的日子終於結束了。我的辦公室在一周之內,連續三天早上都來了一個有著龐大身形、厚實骨架、如粼粼湖水般湛藍雙眼的男人,一位來自祕密警察局的高大男子。

他第一次來的時候,站在那裡辱罵我,然後就走了。

他第二次來的時候,脫下了風衣外套,掛在櫃子的手把上,坐了下來。這天早上我從家裡帶了鬱金香,把它們放進花瓶裡擺好。他盯著我,稱讚我對人性有敏銳的觀察能力。他的油腔滑調令我不安。我否認他的讚美,並試著說服他,我比較了解的是鬱金香,而非人類。他惡狠狠地對我說,他了解我的程度,勝過我對鬱金香的了解。接著就拿起外套掛在胳膊上走了。

他第三次來的時候,自動地在我辦公室坐下,我站著,因為他把公事包放在我的椅子上,我不敢把它拿下來放到地上。他罵我是個畜生、懶惰蟲,是賤貨、骯髒得像條流浪狗。鬱金香被他推到桌子的邊緣。他在桌上放了一張空白的紙和一枝筆。他對我吼道:「」。我依著他的命令,站著寫下名字、生日、和住址。接著,寫下我絕對不會向好友或親人透露,我正在—接著是那個可怕的字—colaborez我正在密報。至此,我不願再寫下去。我把筆擱下,走向窗邊,望著窗外骯髒的街道。街道並沒有鋪上柏油,只見路上滿是坑洞和顛簸歪斜的房屋。這條殘破的街仍被稱為Strada Gloriei,光榮街。光榮街上,有隻貓坐在光禿禿的桑樹上看著。這隻貓是工廠的貓,一隻耳朵缺了一角。在牠頭頂上,清晨的陽光像個黃色的橡木桶。我說:「N-am caracterul我的個性不適合做這件事。」我對著外面的街道說。個性這個詞讓祕密警察抓狂。他撕碎那張紙,把碎片丟到地上。然後他可能意識到必須向上級報告這件事,他有嘗試過要收編我,因為他彎腰撿起地上的碎紙片,把它們一股腦兒地丟進公事包裡。接著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帶著挫敗的心情,他把裝著鬱金香的花瓶朝著牆壁掃過去。花瓶嘎吱嘎吱地裂成碎片,好像空氣把什麼東西咬碎了。他夾著公事包,平靜地說:「你一定會後悔,我們會把你丟到河裡淹死。」我用自言自語般的口氣說:「如果我簽了字,就會再也無法面對自己,那我就必須自己動手做這件事了。還不如讓你們來做。」此時辦公室的門已經被打開,他走了。而光榮街那隻工廠的貓,已經從樹上跳到屋頂上,他之前棲息的樹枝如彈簧一般擺動。

拉鋸戰在隔天展開。我必須離開工廠。每天早上六點半,我必須向上級報到,每天早上,工會領導人跟黨書記也都會坐在同一間辦公室裡。如同以往母親問我:「你有沒有帶手帕」現在上級每天問我:「你找到新工作了嗎」。每天早上,我的回答都一樣:「我沒有在找工作,我很喜歡工廠這裡,我想待在這兒直到退休。」

有天早上,我去上班的時候發現,我那本厚厚的字典被擱在辦公室門口附近的地板上。我打開門,看見一位工程師坐在我的書桌前。他說:「這裡的規矩是進來前應該先敲門。這裡是我的位子,這裡沒你的事。」我不能回家,否則他們就有理由說我無故曠職,藉以辭退我。現在我沒了辦公室,但還是必須每天照常上班,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

我每天從可悲的光榮街回家的路上,都會跟一位女性友人說當天發生的事情。剛開始她空出桌子的角落給我使用,但是某天早上,她站在辦公室門前說:「我不能讓你進來,大家都說你是告密者。」壞事傳千里,謠言在同事之間流竄。這是最可怕的事情。若被攻擊還能反擊,但若被誹謗,誰都無能為力。每天我都做好心理準備面對任何可能發生的事,包括死亡。但我無法回應這種陰險的中傷,我無法承受任何誹謗。誹謗的污泥能堵死一個人、讓人窒息,因為你無從反擊。在同事眼中,我就是那個我曾經拒絕成為的人。如果我是告密者,反倒能讓他們毫無疑心地信任我。但正因為我救了他們,他們為此懲罰我。

現在這個時刻不容許我犯任何錯誤,但沒有自己的辦公室,而且朋友也不能與我共用,我只能在樓梯間徘徊,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在樓梯間上上下下,突然間我又覺得自己是那個有母親的孩子,因為我有帶手帕。我在二三樓之間的其中一階上,攤平手帕坐下,打開厚厚的字典擺在膝蓋上,開始翻譯描述液壓機械的文章。我是一個樓梯間的哲學家(*註一),而手帕就是我的辦公室。中午休息的時候,我朋友會來樓梯間找我。我們一起吃飯,就像之前在她辦公室的時候一樣,或是和更早之前在我辦公室一樣。擴音器也一如既往播送工人的合唱曲,歌頌著人民的歡樂喜悅。她邊吃飯,邊為我的遭遇流淚。我沒哭。我必須抱持堅強的意志。路還長著。經過幾週近乎永恆的日子,直到我終於被辭退。

在當樓梯間的哲學家的日子裡,我曾在字典裡找過「樓梯」的釋義:第一階叫做「上台(Antritt)」,最後一階叫做「退台(Austritt)」連接兩層樓的水平平台被稱為「梯頰(Treppenwangen )」而整座樓梯由上而下的中空區域甚至被稱為「梯眼(Treppenaugen」我也從滿是油污的液壓機械中學會許多美麗的字詞:燕尾槽、鵝頸管。這些飽含詩意的階梯構造和美麗的機械名稱令我目眩神迷。「梯頰」、「梯眼」,原來階梯也有臉孔呢!無論是木材或是石頭、鋼筋或鐵塊—為什麼人類總喜歡替笨拙呆板的東西套上充滿生命力的外衣、以自己的血肉為毫無生氣的物質命名、並以肉身之名將它們擬人化?工程專家是否須藉著這種隱晦的溫柔,才能度過艱困的工作過程?是否任何工作、任何職業,都適用同樣的原則,就像母親那句關於手帕的問題?

幼時在家中有一個抽屜專門放手帕。手帕排成兩列,每列有三疊:

左邊放著男用手帕,是父親和祖父的。

右邊放著女用手帕,是母親和祖母的。

中間放著兒童用手帕,是我的。

這個抽屜以手帕的形式呈現出我們的家族圖像。男用手帕總是最大的,邊緣綴以深色的棕色、灰色或酒紅色條紋。女用手帕稍微小一些,邊緣是淺藍色、紅色、或綠色。兒童用手帕最小,沒有花邊的白色方巾上畫著花朵或動物的圖樣。三種不同身分的手帕又另外分類為放在前排的工作日手帕,以及後排的星期日手帕。星期日的手帕必須和當天的衣服顏色相配,即使有時未必看得出來。

對我們來說,家裡沒有別的東西比手帕更重要,甚至比我們自己還重要。手帕的用途廣泛:舉凡擤鼻涕、擦鼻血,還有敷在手、手肘或膝蓋的傷口上、擦乾淚水,甚至用來咬在嘴裡,好把淚水吞回去。溼冷的手帕可以放在額頭上,緩解頭痛;如果把手帕的四個角打結,可以用來防止曬傷或擋雨;想避免忘記事情,可以在手帕上打一個結提醒自己;提重物的時候可以用手帕綁在手上;看著火車駛離的時候,可以揮舞手帕道別。又因為我們巴納特(Banat)方言中,眼淚是trän,正好和羅馬尼亞文中的火車—tren的音相似,所以我總把火車駛過鐵軌的尖銳聲響與哭泣聯想在一起。若村裡有人在家中過世,人們會立刻在他下巴下緣綁條手帕,如此一來,他的嘴巴就能維持閉合的狀態,直到屍體完全僵硬才拿下來。若在城市裡, 路邊有人意外死亡,總是會有路人在屍體臉上覆上一條手帕,手帕就是死者最初的安息之所。

在夏天的夜晚,父母會讓孩子深夜去墓園澆花。我們兩人或三人一組,從一座換到另一座墓,儘快完成澆花的任務。接著我們會在小教堂前的階梯坐下,互相倚靠,看著絲絲的白色霧氣從墓裡升起。它們會在空中飄盪一陣子,然後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我們認為那些是亡者的靈魂:有著動物的形體、眼鏡、小瓶子和小杯子、手套、襪子等等。而在這其中,也會有塊邊緣鑲著夜色的白手帕。

後來,為了撰寫奧斯卡•帕斯提歐爾被流放到蘇維埃勞改營的經驗,我與他見面。他向我提到,他曾從一個年老的俄羅斯母親那得到一條白色的麻布手帕。「也許你們都會很幸運,你和我的兒子,都會很快回到家。」俄羅斯人說,她的兒子與奧斯卡差不多大,已經往另一個方向,到離家很遙遠的懲戒營去了。當時飢寒交迫的乞食者帕斯提歐爾敲她的門,想用一塊煤渣交換一點點食物。她讓他進到房子裡,給了他熱湯。當他的鼻尖浸到盤裡的湯時,她給了他那條沒有人用過的麻製白手帕。有著花邊、精準的縫線與絲質的玫瑰刺繡,這條手帕是一種同時擁抱卻又同時傷害這位乞討者的美麗。它是一個混和體,一方面有著麻布所帶來的慰藉,另一方面則是把有著絲質刻度的尺,用來測量他被世界遺忘的程度。帕斯提歐爾本身對這位女士也是一項混和體:從陌生世界來到她家的乞討者,與她遺失在陌生世界的兒子。作為這兩個人的化身,帕斯提歐爾在喜悅的同時,也被這女人的姿態所感動,她對他而言亦是兩個人:一位陌生的俄羅斯人,和一位總是問著這個問題的母親:「你有沒有帶手帕」?

在知道了這個故事後,我也有了疑惑: 「你有沒有帶手帕」這個問題,是否放諸四海皆適用?它能否跨越半個地球,適用於凍融交替的皚皚白雪間;能否穿山越嶺,跨過所有的邊界,長驅直入至遍布勞改營及懲戒營的帝國疆域之中? 是否即便是透過鐮刀與鐵鎚,甚至是史達林主義在各大勞改營裡的再教育,「你有沒有帶手帕」 這個問題都無法被摧毀?

儘管我已經講了幾十年的羅馬尼亞文了,但直到我和奧斯卡•帕斯提歐爾對話時,我才第一次注意到:手帕在羅馬尼亞文裡被稱作麻布。再一次地,感性的羅馬尼亞文如此強而有力地直指物體的核心。物質不會拐彎抹角,它就是展現出自己是已經被完成的手帕,是麻布,彷彿無論何時何地,每條手帕都是由麻布所製成。

奧斯卡•帕斯提歐爾一直將那條手帕當作兩個母親與兩個兒子所留下的遺物,謹慎地保存在他的行李箱裡。而在五年勞改營的生活之後,他將它帶回家。為什麼?—因為他知道這條由麻布製成的手帕同時是希望,也是恐懼。如果人將希望與恐懼從手中放開,人便會死亡。

在這場關於白色手帕的對話之後,我整晚都花在一首要送給奧斯卡、在白色卡片上的拼貼詩,:

點點在這裡跳舞,碧雅說著(*註二)
你進入一杯裝著牛奶的玻璃高腳杯
床單在白色與灰綠色的鋅製浴缸中
幾乎所有材質
在傳達的當下都會自我呼應
看這裡
我是一趟鐵道旅程也是
櫻桃在肥皂盒中
永遠不要和陌生男人談話
或是談論起中央

隔一週我去見奧斯卡•帕斯提歐爾,我想把這首拼貼詩送給他。他說: 「你一定要在卡片上面寫給奧斯卡我說:「我把它給你,它就屬於你了,你也知道它是你的。」他說:「你一定要在上面寫下來,因為或許這張卡片自己不知道。」我把卡片拿回家,然後在上面寫下:給奧斯卡。到了下一週,我又把它拿去送他。彷彿我第一次是走到門邊,卻忘記帶手帕,再走回去拿。現在則是帶著手帕,第二次走到了門邊。

另外一個故事的結束也與手帕有關:

我祖父母有個兒子,叫做馬茲,他在三零年代被送去提米什瓦拉(Timişoara)學商,好接手家傳的糧食生意與雜貨店。那所學校教書的老師來自第三帝國,即真正的納粹。或許馬茲有被教導要如何成為生意人,但在有計劃的洗腦之下,實際上他被塑造成一個徹底的納粹。在完成學業後,他成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一個野心勃勃的納粹。像是個難以接近的低能兒般,他大聲呼喊著反閃族的口號。我的祖父一再告誡他:他所有的財富,都是依靠他在猶太朋友間的聲譽才得到的。當這些告誡淪為馬耳東風,我祖父便打他幾次耳光。可是馬茲已完全喪失理智,他扮演著鄉村中納粹意識形態的擁護者,霸凌村中那些逃避上戰場的同伴們。他當時在羅馬尼亞軍隊中有一份文書工作,但他激勵自己將理論轉為現實:為了到前線打仗,他自願報名成為納粹親衛隊(Schutzstaffel,SS)。過了幾個月後,他回到家中結婚。原來是親眼見過前線的慘絕人寰後,他利用一個當時最有效又神奇的方式,逃離戰爭幾天。那就是:婚假。

我祖母還保留了兩張馬茲的照片在抽屜的最底層:一張婚禮的照片和一張死亡的照片。在婚禮的照片中,站著一個穿著白裙的新娘,比新郎還高一隻手,又瘦又嚴肅,就像是一尊石膏製的的聖母,蠟製的花冠在她頭上看起來像是真的楓葉。在她旁邊的馬茲穿著納粹制服:他不是新郎,而是個士兵,一個結婚的士兵,和他家中的最後一個士兵。回到前線沒多久,戰死的照片就寄來了,照片上是個被地雷炸死的可憐士兵。

那張照片約莫巴掌大,在一片黑色的瓦礫中,有一具灰色的焦屍穿著白色的衣服。白色的衣服在一片黑色中顯得如此渺小,有如一張孩子的手帕,一張中間有著奇怪塗鴉的白色長方形手帕。對我的祖母而言,這張照片顯示了馬茲的雙重身分:在白色衣服裡,是一個死掉的納粹;在她的思念中,則是她活著的兒子。我祖母在她的有生之年,一直將這具有兩層意義的照片放在她的祈禱書裡,她每日祈禱,而她的祈禱大概也帶著兩種意涵:承認她最愛的兒子與納粹癡迷者之間的區別,希望上帝能夠公平地愛她兒子,並原諒這個納粹。

我的祖父在一戰時是個士兵,當他帶著苦澀的口吻跟馬茲說話時,他很清楚自己在說甚麼:對,當旗子飛揚時,理智會附和並淹沒在喇叭聲中。這個警告也適用在之後的獨裁者,也就是我所經歷的時代。每一天,大家可以看到投機者的理智,不論大或小,都淹沒在喇叭聲中,那個我決定不要去吹響的喇叭聲中。

然而,小時候即使不情願,我還是得學習彈奏手風琴,因為死掉士兵馬茲的紅色手風琴就立在屋子裡。這個手風琴的背袋對我而言太長了,而為了不要讓它們一直從我肩膀上滑落,手風琴老師用手帕將它們綁在我的背後。

我們是否能說:正是那些最渺小的物體,可以是喇叭、手風琴或手帕,連結了生命中截然不同的事物?物體在常軌與偏離之間,會服膺於一種重複—即惡魔的循環:人可以相信它存在,但是不能說出來;而說不出來的,卻可以被寫下來。因為寫作是一種無聲的行動,是種源於頭腦,落實於手的勞動,而它略過了嘴。我在羅馬尼亞的獨裁時期說過很多話,主要是因為我下定決心,不要去吹弄那個喇叭。這些談話大部分都有不堪忍受的後果。然而,寫作是在沉默中開始的,是在工廠的階梯上,那個我必須認清與面對自己的地方。那些發生的事情是無法透過言語表達的,話語最多只能表達出其外圍的部分,而非事件整體及其本身。發生的這一切,我都只能無聲地在腦中及寫作過程裡、文字的惡魔循環中構思。我用對生存的渴望來回應對死亡的恐懼,那是對文字的渴望,只有文字的漩渦可以掌握住我的處境,它拼出了嘴巴不能說出來的一切。我在文字的惡魔循環中追逐著生命的經驗,直到那些我從未認識的東西出現。在與現實平行的狀態下,文字的啞劇成為行動,文字毫不尊敬現實的層面,縮小了重要的事物,並放大了不重要的東西。文字的危險循環不假思索地替生存的經驗帶入一種迷人的邏輯,它的啞劇是野蠻且可怖的,令人上癮同時也使人厭倦。獨裁的主題會被呈現出來,是因為當我們將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的能力被搶劫一空時,沒有任何事情將可以再是理所當然。這個主題是隱然存在於某處的,但文字才是真正控制我的,文字向我哄騙出他們想要的主題,一切皆為真實但卻都沒有道理。

當時,身為樓梯間的哲學家,我孤單的程度,就如我童年在河谷放牛時一般。我會吃花與葉子,只為了成為他們的一部分。因為他們懂得如何生存,而我還不明白。我唸出他們的名子,像是乳薊就應該是一種莖裏頭有牛奶的帶刺植物。可是這種植物顯然沒有聽見這個稱呼。於是我嘗試念出我自己為植物發明的名字:豪豬肋骨、針頸,這些與牛奶跟莖完全沒有關係的名稱。這種替正確的植物取假名的方式,揭發了我與植物的關係,也拉開我們之間的鴻溝:即我是在與自己,而非與植物對話的尷尬。但這種尷尬對我是好的,我照顧著牛,而文字庇護著我。我感受到:

每個文字在其表面
都知道一些惡魔循環之事
且不願明言

字的聲音知道他們必須欺騙,因為物體使用材質欺騙,而感覺使用姿勢欺騙。字的聲音及其創造的真實都棲居在表面上,而材質與姿勢的謊言亦聚首於此。寫作的過程中並不存在任何信任,相反地,一切皆是誠實的謊言。

在工廠的那段時間,當我是樓梯間的哲學家,而手帕是我的辦公室時,我也曾發現過「階梯利息」這個美麗的詞,它意思是你欠款的利息,會隨著日子,如同爬樓梯般地日益增加。上升的利息是一個人的花費,同時卻也是另一個人的收入。在寫作的過程中,這兩者都發生在我越來越深入文章的時刻。寫作從我這搶走越多,它就揭示越多那些從生命經驗裡消失的生命事件。只有文字能夠發現這件事,因為它事前並不知曉這些經歷。它從生命經驗中捕捉到的驚奇片刻,正是最能完美呈現出其樣貌之處。它們是如此地耀眼,以至於生命事件必須依附在文字之上,才能避免四分五裂。

我認為,物體並不清楚自己的材質,姿勢並不知道自己的感覺,而文字也不認識將它說出口的嘴。但是為了確保自己的存在,我們需要物體、姿勢以及文字。畢竟能夠使用越多的文字,我們就越自由。當我們的嘴巴被禁聲時,我們會尋找姿勢,甚至是透過物體,來宣告我們的存在。它們難以被詮釋,且長時間內都能令人深信不疑。它們能夠幫助我們在被懷疑之前,將屈辱轉化成尊嚴。

在我從羅馬尼亞移民到德國之前,有天早上警察去拜訪我的母親。她已經走到門口,才想到:「你有沒有帶手帕她沒有帶。儘管警察已經失去耐心了,她還是走回房裡拿了一條手帕。到了警察局後,警察生氣了。母親的羅馬尼亞語太差,聽不懂他的咆嘯。他離開辦公室並從外面鎖上房門,母親一整天都被關在房內。頭幾個小時,她坐在桌子上哭泣,接著她起身離開桌子,開始用那條被眼淚浸濕的手帕拂去家具上的灰塵。她從角落拿起水桶,從牆上的掛勾取下一條手帕,開始清洗地板。當她跟我敘述這個故事時,我十分震驚。「你怎麼可以打掃那種辦公室?」我問她。她的回答不帶丁點尷尬:「我只是想找點事做,好度過那段時間。而且那間辦公室那麼髒,我頗幸運,能為自己找到一條很大的男用手帕。」到這一刻我才了解,透過這種額外、但是自願的屈辱,她在這場逮捕中為自己創造了尊嚴。我在一幅拼貼畫中為這找到了一段文字:

我想著心中堅實的玫瑰
想著無用的靈魂就像是個篩子
可是擁有權力者問起:
誰佔盡了優勢?
我說:外層保護的皮膚
他吼道:皮膚不過是
一塊低賤的麻布
不具任何理智(註三)

我希望自己能夠向每一天、直到現在,還被獨裁者剝奪尊嚴的所有人說句話。無論是一個關於手帕的句子,或是一個問題:「你有沒有帶手帕」?

是否,那個關於手帕的問題,根本與手帕無關,而是表達出了人類真實的孤獨感?

譯註:

*註一:原文Treppenwitz出自法國哲學家狄德羅(Denis Diderot)所言之「樓梯最後一階」。他和政治家內克(Jacques Necker)聊天時,一時無法回應內克對他的評論,直到走上樓梯最後一階—也就是離開聚會後—才想到如何回應。因此法文l’esprit d’escalier也意謂「事後諸葛」。

*註二:碧雅(Bea)為穆勒在<呼吸鞦韆>一書中的人物之一。

*註三:此詩全文附在演講稿結尾,在此翻譯出全文:

只有一尊白色瓷像談論自己關心的事
他是擁有權力的

但我問他:
您為什麼要將蠟燭點燃
我甚麼也沒做

從火焰中跳出一隻鐮翅雞
一群鮮紅色的魚
被燻的如礦物般黝黑
許多如玫瑰石英般蒼白的昆蟲

我想著心中堅實的玫瑰
想著無用的靈魂就像是個篩子
可是擁有權力者問起:
誰佔盡了優勢?
我說:外層保護的皮膚
他吼道:皮膚不過是
一塊低賤的麻布
不具任何理智

原文網址(德文):  http://www.nobelprize.org/nobel_prizes/literature/laureates/2009/muller-lecture_ty.html

*本譯文純屬學術交流,請勿用作商業用途。本文的所有版權皆屬於諾貝爾文學獎基金會及作者本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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